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孟宪实 | 国学家冯其庸先生

文汇学人 2022-06-09

在冯先生的早年阅读中,我们看不到一点西学的内容,充当文化启蒙功能的,都是传统的国学书籍。在少年时代,对冯先生吸引力最大的还是国学。冯先生的时间,主要分配给了国学阅读、诗词创作以及书画学习。虽然西学之风早就是当时中国的文化主流,但在广阔的九州大地,并非所有空间都被西学占领。



2017年1月22日,著名学者冯其庸先生平静地走完他的人生。每一名成功的学者,都是一道学术风景线。哲人已逝,风景不该消失。思考、分析冯先生的学术人生,这不仅是冯先生扬名后世的必然,也是后人积极继承宝贵学术遗产的应有态度。


总结冯先生的学术人生,治学广博应该是个共识。但是,这里的广博其实是在新学科体系参照之下才能得出的结论。如此广博的治学,在冯先生同辈或者前辈中,并不鲜见,只是越到后来,越能感到这种广博性。冯先生何以治学广博?追问此题,不能不从冯先生的教育经历中去寻求答案。


· 国学启蒙 ·


冯先生的早年教育,断断续续,充满痛苦与挣扎。家庭贫苦,小学时期印象最刻骨铭心的就是围绕学费的挣扎。因为母亲的坚持、亲朋的帮助,冯先生最终没有辍学,可以称作奇迹。冯先生的小学活动空间,大约不出无锡前洲镇。小学与学习相关的回忆,是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,冯先生因病休息,等到病愈再去学校,学校已经不在了。从学校图书馆借的一部《三国演义》,因为学校解散无法奉还,只好留在身边继续阅读。


按照民国教育部1915年颁布的国民学校令,小学科目主要是国文、算术,高等小学才有本国历史、地理等课程。曾经有过的读经、修身课程在1916年修定的时候取消。识字读书,应该是小学最重要的目标,从冯先生借阅《三国演义》一事看,这个目标学校是能够完成的。这一年,冯先生14岁。从此,进入辍学状态。


辍学的冯先生开始下地劳动,业余时间找书读。第一部阅读最细致的自然是《三国演义》,因为没有其他书。这个时期冯先生的读书目录没有目标,更没有计划,找到什么读什么。环境提供什么,冯先生就读什么。从冯先生后来的回忆看,冯先生的阅读是从小说开始,从《三国演义》,到《水浒传》《西厢记》,再到《唐诗三百首》和《古诗源》。开始模仿写诗是在这个时期,写字、画画也是这个时期。后来又读《论语》《孟子》《古文观止》《聊斋志异》《西游记》。如果从小说的角度看,这个系列有一定的逻辑。但实际上,这些书的获得与阅读,完全不是按照计划进行的。此外,又读过《东莱博议》《夜雨秋灯录》《浮生六记》,还有《史记精华录》和《三藏法师传》。15岁那年,冯先生的二哥帮助他从苏州购买了几种书,它们是《西青散记》《西青笔记》《陶庵梦忆》《西湖梦寻》和《琅嬛文集》。“当时,我如一夜暴富,天天夜以继日地沉浸在这些书里。”冯先生如是说。


冯先生沉浸在自己的读书世界里,他只是乐在其中,即使后来回忆,也充满快乐的语调。但是,当时冯先生的这种阅读,对于他和他的未来,究竟具有怎样的意义?冯先生是否心知肚明?


这是冯先生的文化启蒙时期。在冯先生的早年阅读中,我们看不到一点西学的内容,充当文化启蒙功能的,都是传统的国学书籍。1935年,何炳松等十位先生在《文化建设》杂志上发表《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宣言》,认为作为文化的中国已经消失,今后应该努力建设以中国为本位的文化。这相当于中国文化危机宣言书,基本的事实认定也大略不错。但是,这些先生并不知道,在江南核心区域的苏州无锡,前洲镇上的一位少年,每天沉浸其中、乐在其中的正是饱读国学。中国的底层社会,国学依然是其文化底色。


17岁时,冯先生终于有机会读中学。那是1939年,前洲镇创办了青城中学,1943年,他考入无锡工业专科学校。这期间,冯先生的国学修业超越启蒙,进入有所创作的高级阶段。初中时获得一部《水云楼词》(作者蒋春霖,字鹿潭),对照《词律》进行学习,开始喜欢“词”这种文学形式,后来先生著《蒋鹿潭年谱考略》,这是最初的契机。此时,冯先生有词作和散文在无锡《锡报》上发表,这是获得承认和鼓励的重要方式。


冯先生的国学启蒙,主要不是选择的结果,而是环境作用的结果。冯先生的父亲是识文断字的,并且是书画爱好者。他有一个表弟薛玉麟,同时也是冯先生的书友,一同寻找书籍,一同研读。他的邻居邓桐芳,是冯先生的小学同学,两人都要帮家里劳动,共同的爱好就是读书,那本《东莱博议》,冯先生就是从他那里借来读的。冯先生的一位堂兄叫冯宗志,喜欢书法和篆刻,冯先生深受影响。还有位初中同学,家里富有藏书,但他自己不喜欢读,随手送几部给冯先生,有王士禛的《古诗笺》和袁昶的《安般簃诗续抄》。冯先生早年积累的书籍,1954年赴北京工作留在老家,后来毁于“文革”,竟然有“几个柜子”。一个家境贫寒的乡下少年,能积累如此多的书籍,除了个人的爱好努力之外,我们得注意所在的环境:国学厚重的存留,给少年冯先生提供了最重要的阅读条件。


少年冯其庸失学后所读的部分书



早年的老师,也是冯先生重要的国学资源。冯先生几乎记得他所有的国文老师。丁约斋老师教导冯先生怎样写文章,看见冯先生在读《水云楼词》十分高兴,就用其中的词句为冯先生写了一个扇面:“细竹方床蕉叶伴,薄罗衫子藕花薰。晚凉闲坐看秋云。”冯先生原来的名字是大哥起的,名奇雄。初中三年国文老师方伯霄,认为名字太露,改为今名“其庸”。如此,更符合国学精神。无锡工业专科学校,相当于高中。冯先生不喜欢数理化,偏科语文和图画。顾钦伯老师就教冯先生阅读史震林的《西青散记》《西青笔记》和《华阳散稿》,而顾老师自己就是一位诗人。因为冯先生爱好诗词,于是一位教印染课的老师范光铸告诉冯先生应该去读《红楼梦》,而这位范老师有自己的书法特长,尤其擅长写《麓山寺碑》。还有一位科举出身的语文老师张潮象,别号“雪巅词客”,冯先生认为张老师的诗和词都是一流水准。


冯先生结识诸健秋先生,成为诸先生不磕头的学生,这种奇缘正是根植于无锡当时浓厚的国学氛围。无锡有许多画家,而诸健秋是最著名的。冯先生的朋友邵雪泥是诸健秋的学生,而邵雪泥父亲也是画家。因为邵雪泥,诸健秋收了冯先生这位徒弟,考虑到家境,诸先生不让冯先生磕头拜师,让冯先生进入诸先生画室看先生创作,有时又为先生讲解各家作品的优劣,这让冯先生对于国画的理解有了很大提高。冯先生后来回忆说,无锡的画家很多,有孙葆羲、陈旧村、陈负苍、钱松喦等,冯先生与他们都有往来。特别是,诸健秋和张潮象办了一个文人诗社“湖山诗社”,也吸纳冯先生进入。虽然还是一个高中生,但已经进入无锡文人的社交圈,这对于提高他的国学修养,发挥了重要作用。


冯先生提及他初中时学过英文,无锡工业专科学校时强迫学日文。但是,毫无疑问,在少年时代,对冯先生吸引力最大的还是国学。冯先生的时间,主要分配给了国学阅读、诗词创作以及书画学习。虽然西学之风早就是当时中国的文化主流,但在广阔的九州大地,并非所有空间都被西学占领。无锡隶属苏州,作为江南文化重镇,苏州一带的国学传统根基雄厚,枝繁叶茂。西学在大都市,在北京上海等地,所占份额应该更高,而苏州无锡不是文化前沿,国学的传统依然顽强。正是这样的文化环境,为冯其庸先生打下了牢固的国学基础。


冯先生年轻的时代,国学虽然不再时尚,但依然有人热爱,有人奉行,有人专研。“礼失求诸野”的文化变迁原理还能够获得证明。几十年之后,那样的国学环境一扫而空。学生要写作,我们的高中老师会拿出《西青散记》《西青笔记》让你读吗?老师会给你写个扇面,鼓励你去作诗填词吗?从这个意义上看后来冯先生的成功,虽然出身贫寒是不利的,幸而当时的文化环境比较有利。



· 无锡国专 ·


中国近代学人,多有兼跨中西之学的特点。早年接受传统文化熏陶,青年时期远赴重洋或者追随西洋之风,最终成为中西兼通的学者。但冯先生的学术道路与此不同,因而呈现出单纯的国学风貌。


冯先生早年的求学经历,严重受制于家庭的经济状况。1945年的下半年,冯先生一边在小学教书求得生存,一边在刚刚复校的苏州美术专科学校读书。但仅仅学习了两个月,冯先生再次失学,因为美专搬到苏州去了,冯先生没有学费跟到苏州。看看地图,无锡距离苏州咫尺之遥,贫穷让他再次失去机会。但对下一个机会,冯先生一生都感到庆幸。1946年初,冯先生入学无锡国专。他迎来了更专业更系统的国学教育和学术训练。


进入无锡国专之前的冯先生,国学已打下一定基础,而无锡国专的训练,不仅称得上是学术性的,而且是中国一流的。民国时期的国学教育,就大学阶段而言,各个学校皆因拥有自主性而各具特色。以清华大学研究院的国学门而言,从1925年到1929年,仅仅坚持了四年,而国学门还不如四大导师名声响亮。原因可能是众多的,但清华大学国学门越来越西化,国学被文史哲取代的趋势十分明显。读陈寅恪先生的通信就能发现,早期陈先生写信多用国学概念,表扬一个同学会说他国学修养深厚。但后来,国学的概念越用越少,最后都是文学、史学这些概念了。无锡国专,从1920年开始筹办,转年正式招生,一直坚持到1949年,在西风劲吹的民国时期,无锡国专在中国传统文化的教育上几乎称得上是一枝独秀。


“研究本国的历史文化,明体达用,发扬光大,期于世界文化有所贡献。”无锡国专的这个理念,一直坚持到最后。今天看上去,尤显切实而明亮。在中国现代教育史上,无锡国专拥有特殊的地位。无锡国专教育的成功,证明了中国书院传统与近代西学结合的成功,研究者通常称之为转型的成功。国专原本一律以经典设课,1927年为了应对教育部的立案转制,即赢得合法办学资格,增加多门必修通识课,因而形成了经典课与通识课并行的课程体系。而国专的特色课程,仍然是那些以经典书籍为题的选修课。冯先生著有《瓜饭楼述学》一文,回忆无锡国专时讲到:无锡国专的课程,凡经典著作,都有专题课,如《诗经》《楚辞》《左传》《论语》《孟子》《老子》《庄子》《墨子》《史记》及杜诗等。无锡国专的教育成功,这份课程目录应该是有启发的。


冯先生进入无锡国专,开始接受高等学术训练。冯先生清晰地记得朱东润先生开设的《史记》课和《杜甫》专题,备引诸家观点,再仔细对比评论,然后得出自己结论。正确的学问方法,很自然引导学生登堂入室。老师们的学问高度,让冯先生领略到了学问的魅力。王蘧常先生讲《庄子》,旁征博引,古今《庄子》的研究,都储藏在先生的脑子里,一个学期没有讲完《逍遥游》,但冯先生却从中看到了学问的渊博与深广,钦佩不已。王先生书法专写章草,天下一绝。冯先生与王先生结下了一生的深厚友谊。在无锡国专的时候,冯先生依然专注于诗词写作,但学问的理念已经确立起来。比如,童书业先生讲秦汉史,直接介绍与唐兰正在进行的学术辩论,彼此的资料,彼此的观点,原原本本地呈现在课堂上,不仅让同学看到了论辩,也看到了学术要有立论根据,要尊重学术对手。大约在1948年春,冯先生到达上海的无锡国专学习,于是有了机会利用上海的学术资源。冯先生专注在顾廷龙先生工作的合众图书馆里撰写《蒋鹿潭年谱》,顾先生是王蘧常先生介绍的,图书馆为冯先生提供了十分周到的安排,从而让冯先生顺利完成了《蒋鹿潭年谱》。冯先生记得很清楚的一个事,无锡国专有好几位专门讲唐诗的教授,顾佛影、俞钟彦和冯振心,他们都开唐诗的课,学生可以自由选课,也可以都听,先生们的各自特色令学生在比较中获得认识。为了完成《蒋鹿潭年谱》,冯先生连刘诗荪先生的《红楼梦》研究课都没有听完整,却明确了一个问题:红学是一门学问。


左:初版《蒋鹿潭年谱考略 水云楼诗词辑校》(1986)。右:《风雨平生——冯其庸口述自传》


无锡国专的师生,成为冯先生永久的朋友圈,也是最核心的朋友圈。无锡国专的名师太多,周谷城、周予同、蔡尚思、顾廷龙、谭其骧、朱东润、钱基博等等,不一而足。冯先生在上海见过词学泰斗龙榆生先生,介绍人还是王蘧常先生。上海的无锡国专,有位词学教师,名陈小翠,被喻为当今李清照。她指点冯先生的作品,让冯先生很受益。书法名家白蕉先生善长写王体,冯先生书法很得白蕉身传。因为同学严古津的介绍,冯先生拜见了钱仲联,从此与诗学泰斗钱先生结下了一生的缘分。冯先生的同学除严古津外,还有汪海若,同学们一同组建“国风诗社”,作诗填词,也一同参加学运,抗议当局的种种不义。说起来,这应该就是当时学生生活的基本内容。


无锡国专的学长杨廷福,在学校时没有交集,直到1977年才相见,但一见如故。杨廷福以研究玄奘、唐律享誉学界,与冯先生交往甚深。杨先生爱酒,懂茶,能诗,善书法,特别喜欢京剧。于是,他常常与冯先生彻夜长谈。此外,杨先生还以《易经》算命著称。据冯先生女儿幽若说,1979年考大学,请杨伯伯算算能否考中,结果遭坚拒。两位挚友有着太多的一致,所以才会如此倾心。这仅仅是个性使然吗?无锡国专的教育背景是必须承认的。国专学生多博学,一专多能,这应该归功于国专的教育。无锡国专的国学课程设置,没有像后来文史哲那样搞大分工,现在看来是很成功的。


1946年初,冯其庸入学无锡国专。他迎来了更专业更系统的国学教育和学术训练。图为冯其庸(前排右三)在无锡国专的毕业照。


但是,有个问题始终不见冯先生在回忆中提及,那就是无锡国专的师生是否讨论中国文化传统问题,是否涉及对中国文化的价值判断。叶君远在《冯其庸年谱》中,曾经引用冯先生在油印刊物《国风》中发表的一首《调笑令》:“休去,休去。且伴春风同住。夜来香满帘旌。怕见花间月明。明月,明月。何苦照人离别。”无锡国专的师生似乎都是学术与创作并重的,如果仅仅拥有学术能力,那么有关文化的价值判断是可以坚持否定路线的,但是一旦涉及创作,不管是文学还是艺术,坚持否定路线就无法彻底。词汇是传统的,方式是传统的,甚至感情都是传统的,如何坚持彻底否定?这如同“文革”时期读毛主席诗词,当时心底的一个疑问是毛主席为什么不用自由诗。其实,无锡国专的时期,或者无锡国专以后很长时期,有关中国文化的价值判断已经概括性做出,不同的观点可能被扣上政治帽子。看看无锡国专的理念,在当时条件下,说无锡国专实行的是一种文化保守主义教育路线,应该是不错的。有人写文章,认为无锡国专三十年的办学史,就是以唐文治先生为首的一批文化人顽强坚守,为中国文化殉道的三十年。对此,阅读刘桂秋先生的《无锡国专编年事辑》,证据甚多。而冯先生为此书作序,直接写道“生我者父母,长我者母校也”。“无锡国专,它决定了我这一辈子的人生道路”,具体而言,冯先生认为国专给了自己一是进步思想,二是学术道路,但是关于中国文化的价值,冯先生长期以来似乎一直是回避的。


有资料显示,无锡国专的学生主要来自苏浙。无锡国专的国学坚持,是否具有某种地域文化的色彩,有必要深入研究。在传统文化积淀最为深厚的苏浙两省,有一座坚持中国文化本位研究的高等学院,其中必有缘由。其实,无锡国专在中国当时的高等教育中,是个异类,国专的学生也莫不如此。在激进主义文化思潮占据主流的时代,如无锡国专这样以文化保存为己任的学校,生存空间是十分有限的。然而,我们今天再去观察,就会得出不同的结论:无锡国专是一个珍贵的存在。比如,对于无锡国专的教育,当时主张西化的人士并不满意。国专培养的人才赢得了社会的信心、国际的认可,特别是1931年,国联教育考察团的洋专家到达国专,给予国专教育高度评价,盛赞国专保存文化的可贵。教育部的反对声音因为崇洋而消退。


很多年以后,冯先生发言撰文肯定中国文化传统的优秀面,认为国学是中国文化的“母乳”,主张大国学即新国学。无锡国专的文化理念,在冯先生头脑中,似乎一直是潜伏状态,直到新的时期到来。2005年,冯先生出任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首任院长,把无锡国专的课程体系创造性地移植过来,国学研究与保存的传统,再一次在中国的高等教育中获得新生。直到这时,我们才能体会到,冯先生一直保存着国学的火种,冯先生就是一颗国学的火种。



· 学术人生 ·


冯先生的口述自传最近出版,名为《风雨平生》(商务印书馆)。不能不承认,冯先生这代学人,确实饱经风雨。早年,中国久陷战乱,国运人生,混乱跌宕。新中国之后,又连逢政治运动,迟迟不能迈入正常的学术人生。这不是冯先生一个人的学术命运,这是整个学术界的。然而,冯先生却在这种不正常的环境中逐渐展开了自己的学术研究,如今去回顾,感觉十分别致。


冯先生中学时看过《红楼梦》,但少年更喜欢行侠仗义的《三国演义》《水浒传》,不喜欢才子佳人的《红楼梦》。无锡国专时期,虽然确认红学为学问,但也没有燃起研究兴趣。1954年,奉调中国人民大学语文系,正逢中国开展《红楼梦》研究批评运动,胡适、俞平伯等“新红学”大受批判,但冯先生没有参与,仅仅阅读文章,冷眼旁观而已。不过,在“中国古代文学史”课程中,冯先生已经开始大讲《红楼梦》了。到“文革”发生时,冯先生暗地里抄写《红楼梦》庚辰本,当是对红学很有了解甚至产生感情了。


冯先生正式开展红学的研究,源于1973年全国红学再次掀起热潮的时刻。当时人民大学已经解散,北京市委宣传部成立《红楼梦》写作组,冯先生被调入。这是冯先生开始研究《红楼梦》的开始。不言而喻,这类写作组要完成的主要是政治性的写作任务,有着强烈的政治色彩。从此以后,在写作任务之外,冯先生开始认真研究起《红楼梦》的版本、曹雪芹的家世来,即使是政治任务的写作,毕竟也要熟读《红楼梦》。另一方面,应该是考虑到写作组的临时性,1974年前后,冯先生曾经调到范文澜的《中国通史》写作组去,但当年10月,国务院成立《红楼梦》校订组,由文化小组副组长袁水拍当组长,冯其庸任副组长。校订组是毛主席同意的,而最初的建议就是冯先生提出,报告也是冯先生起草的。于是,红学成为冯先生的主攻方向。


左:《论红楼梦思想》(2002)。右:《曹雪芹家世新考》(2008)


《红楼梦》在中国已经热了很多年,尤其是最高领袖重视《红楼梦》,红学于是获得了最社会化的影响。但是,《红楼梦》竟然没有一个校注本,对于红学研究而言不能不说是一个最基本的遗憾。于是,校订组开始从全国抽调学者参加工作。1976年,校订组已经有了不少成绩,但在这个多事之秋,校订组是否解散曾经是一个问题。当然,最后还是保留下来。到1979年1月,在校订组的基础上,成立艺术研究院所属的红楼梦研究所,5月决定出版专业刊物《红楼梦学刊》。1980年,中国成立红学研究会,吴组缃出任首届会长,冯先生担任副会长兼秘书长。从《红楼梦》写作组,到《红楼梦》校订组,再到研究所,最后出版学刊,原本一个政治色彩极浓的写作组,完全转轨成为正规的学术组织。冯先生担任研究所的所长和学刊主编(另一主编是王朝闻先生),红学的著名学者都参加了编委会。这个转变对于中国红学的发展,具有里程碑意义,而冯先生是促成这个转变发生的关键人物。


1980年7月2日,俞平伯致冯先生的书信中写道:“《红楼》本是难题,我的说法不免错误,批判原可,但不宜将学术与政治混淆。”(“语可诲人,光可鉴物”,见《剪烛集》)俞平伯是红学政治化的受害者,对于红学正在发生的巨变,他的感受可想而知。在所有的学术都饱受政治化影响的时代,似乎只有红学走出了一个相反的方向。说冯先生驾驭了潮流未免太夸大了,但冯先生利用了形势,应该是不错的。这种利用,正是学术化的正途,红学从此避免陷入更深的政治泥潭,踏上真正的学术研究的康庄大道。《红楼梦》校订组是一个良好开端,在“文革”结束之后,乘着拨乱反正的东风,红学快速走进新时代。或许,在冯先生的心中,有一个无锡国专时期形成的念头始终没有改变:红学是门学问。在条件具备的时候,一定要恢复红学的学问本质。就如同国学教育,国学的理念和系统,始终隐藏在冯先生的心中,一旦机会成熟,立刻落地生根。


《瓜饭楼丛稿之冯其庸文集》


冯先生以研究红学著称,但在其他的学术领域也多有建树,治学广博令人印象深刻。这一特点,可以在无锡国专的教育中获得部分答案,更可以说,这原本就是国学的特点。近来,常有学术大师缺乏的讨论,那么大师的特征是什么?就学术研究而言,只有治学广博,方能影响更大。看看曾经的中国学术大师,国学基础深厚,差不多是共同特征。王国维如果活在今天,适合文史哲哪个专业?哪个专业都胜任。陈寅恪曾经被中文、历史两个系聘为教授,一时传为佳话。胡适呢?虽然当时有人认为胡适的国学根底不足,但从今天的眼光看,恐怕也是文史哲都有资格做教授。冯先生以及他的先生的那代学者,有学术,能创作,多专多能是很普遍的,所以大师纷出。在探索其中的原因的时候,人们强调中西融合的意义。当时中西融合能够创造大师,今天不是同样存在中西融合吗?如此分析,我们今天缺乏西学吗?今天中西交流的程度降低了吗?今天中西交流的机会变少了吗?显然都不是。比起曾经的学术大师来,我们今天缺少的其实是国学教育,不仅缺少古代经典知识,也缺乏对文化传统的尊重与温情。在满怀中国文化自卑感的人群中,数典忘祖很容易,融合中西太难。


冯先生治学广博,来源于他接受的国学教育。书法家、画家、摄影家、戏剧学家、红学家等等概括冯先生的学术人生的词里,恐怕还是国学家更恰当。作为国学家的冯先生,他的人生是精彩的,对于后学,是富有启发的。




专题(2017.3.17)| 回忆冯其庸先生

国学家冯其庸先生

孟宪实 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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